草原牧民为啥负债累累？

　　摘要：当价格和周期的轮盘开始旋转，牧民们的银行贷款越背越多。传统牧歌在时代浪潮中渐行渐远。

　　在内蒙古的东北侧的锡林郭勒盟，远离城市，深入草原，快接近中蒙边界。50岁的格图(化名)用小刀割下一块刚出锅的牛肉，干了杯酒，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：

　　“我们牧民们凑一起，也会纳闷呢，原来也是养牛羊，现在也是养牛羊，牛羊没增加几只，但银行贷款却都背上了，咋就变成现在这样了?”

　　目前，格图欠银行50万元，他的邻居欠了100多万。

　　当地肉牛发展协会负责给牧民开展养殖培训的乌日图(化名)说，90%以上牧民都背着银行贷款。

　　畜牧业的诀窍是积蓄牛羊，随着牛羊数量增加，牧民的资产提升，在格图和父辈的游牧生活里，从来没出现过银行贷款。

　　格图的邻居是老两口，他们有400只羊，30头牛，每年能新生不少牛犊和羊羔，一部分卖掉，换取几万块生活费，另一部分留下充实种群。老两口2012年停止放牧，卖掉积蓄的牛羊，得到几十万元，给在北京打工的儿子买了房。这就是普通牧民的人生。

　　但格图遭遇了意外。他2003年从父亲手里接班，开始掌管1万亩草场，以及1000只羊，50头牛。大概三四年前，在牧民的群里，格图频繁收到银行推销贷款的信息。

　　“以前牧民想贷款，银行都不给，但那时候说有了新政策，业务员上门办理”，格图说。

　　随后，格图和邻居们的银行贷款越来越高，第一年贷5万元，还本付息后，第二年贷10万，第三年贷15万。

　　2024年，格图的银行贷款已经增长到50万元，但是，这一年牛肉价格大跌，牛羊的价值大幅度缩水，他突然发现，牛羊只能勉强抵上贷款，自己净资产几乎归零。

　　2025年，牛肉价格小幅回升，格图的邻居们，有的打算趁机卖掉所有的牛羊，还掉贷款，离开草原，哪怕不赚钱甚至亏损;

　　也有的人不断做贷款展期，格图知道，之前有的牧民，自己牛羊很好，却把邻居的牛羊赶到自己的圈里，给银行业务员看，贷到了200万元。

　　格图也打算做贷款展期，等未来哪年牛羊价格涨起来，全部卖掉，赚笔大钱，离开草原，至于银行贷款，

　　“我为啥还?不还贷款顶多变黑户呗，还能杀人吗?”格图说。

　　1、 钱去哪儿了？

　　此前，中国牛肉消费处于较低的水平，牛羊的价格也很稳定。

　　2006年，中国牛肉消费量约为550万吨，2011年仍为约550万吨，全国牛肉平均价格，2008年到2011年，始终徘徊在每公斤30-40元。(根据USDA、Wind、国海证券研究所的数据)

　　2012年，中国牛肉生产和消费开始失衡：消费量突然提升到接近700万吨，但产量却没跟上。

　　价格快速上涨。全国每公斤牛肉平均价，在2013年涨到约60元，2019年达到约90元。

　　肉牛养殖行业景气度高涨。2012年的牛肉，是个美妙的资本故事：中国每年人均牛肉消费量为5.23公斤，远低于9.32公斤的全球平均水平，因此至少有一倍的增长空间。

　　资本加持下，行业大干快上。2009年成立的重庆恒都农业开发有限公司，2012年就建成了年屠宰量10万头肉牛的屠宰加工厂，并在内蒙古赤峰市、河南泌阳投资兴建了基地;上海梅林2016年跑到新西兰，获准收购其最大牛、羊、鹿肉类加工企业银蕨(SFF)50%的股权。

　　草原上的牧民也卷了进来。格图记得，当时有人来宣讲，劝说牧民们“减羊增牛”，因为羊喜欢刨着草根吃，对草原伤害大，牛只吃草尖，不影响草生长，并且1头牛的收入相当于5只羊。

　　但养牛需要额外购买草料。因为牛吃的多，饲养周期长。格图的1万亩草场，原本能大概容纳30头牛，如果扩大牛群规模，就需要从外面购买草料，每头牛平均每年要花费几千元钱。

　　在牛肉价格上涨的周期中，花钱不是问题。银行主动找到牧民们，发放贷款。

　　牧民们也觉得有利可图。格图记得，在行情最好的2019年前后，一头牛犊能卖到1万元，扣掉草料钱，每头牛能赚几千块，格图每年能赚几十万。

　　于是贷款逐年积累，额度不断扩大。

　　好景不长。2021年之后，牛肉价格连年下跌，尤其在2024年，全国牛肉平均价格下跌到每公斤66元左右，回到了2013年到2017年之间的水平。(根据农业农村部的数据)

　　牧民们收入骤降。

　　成本却连年上涨。

　　草场退化，原本牧草已经捉襟见肘，近些年又遭遇干旱，牧草欠收。

　　“2023年每吨草料价格，从1500元上涨到1750元，到了12月份前后甚至涨到了2000元”，格图回忆说。

　　每头牛的草料成本，以前每年大概2000元，现在要4000元。

　　格图说，2024年底，有些品相差的牛犊甚至只能买到2000元左右，但每头饲料成本4000元，意味着牧民每头亏损2000元。

　　根据中国畜牧业协会数据，约65%以上养殖户在2024年处于亏损状态，2024年11月每头牛平均亏损1600元以上。

　　对牧民们来说，财产就是牛羊。光景好的时候，他们赚了钱，增加牛犊，买草料，扩大种群规模。草料价格连年上涨，牧民们不断以高成本积累牛羊资产。

　　当牛羊跌价，牧民们多年积累财产缩水。

　　但银行贷款并不会凭空消失。

　　2、生产难，销售更难

　　格图通常把牛犊卖给当地的“冷库”，也就是屠宰厂，屠宰厂按每头牛犊几千元支付给格图，屠宰厂屠宰、分割、低温保存，之后运输销售到外地市场，摆放在各大超市冷柜中，标注上售价。2025年5月22日一周，全国牛肉平均售价为每公斤69.89元。

　　牧民们心有不甘，认为内蒙古草原的牛肉，不应该这样贱卖。

　　“我们内蒙草原上的牛，是正经的溜达牛，就像南方的走地鸡，跟普通工厂里催肥的牛完全不是一类东西”，格图说。

　　蒙古牛属于黄牛品种，是中国北方本土牛种。蒙古牛生命力强，体力好，能忍耐缺水缺草的艰苦环境，它肉质紧实，脂肪含量低，因此不适合做牛排，适合清水炖煮，具有独特的鲜香风味。

　　纯正的内蒙古人，即便在外地、外国，也不愿吃当地的牛羊肉，而是要家人从牧区邮寄蒙古牛肉。

　　市场上很难买到纯正的蒙古牛肉，它被市场的力量，压在了最底端。

　　一方面来自外地牛的挤压：所谓“外地牛，内蒙宰，全国卖”。

　　格图每年把牛送到屠宰厂的时候，都要等很久，装满了牛的外地卡车，可以优先通行，因为规模大，是屠宰厂的大客户。人们在外地的育肥厂里，把牛关在棚圈里，喂养草料、饲料，不运动，短时间内催肥，然后运输到内蒙古屠宰，就变成了蒙古草原牛肉，销往全国各地。

　　牧民的饲养成本高、周期长、供应分散、缺乏标准化，外地育肥厂的牛则规模大、成本更低、易追溯，因此，屠宰厂、分销商，更青睐后者。

　　外地没有吃过正宗蒙古牛肉的消费者，很难辨别出牛肉味道的差别。

　　甚至有不良商家，把成本更低的劣质肉，伪装成蒙古牛对外销售。

　　另一方面，蒙古牛还面临外国牛的挤压。

　　2012年产销平衡被打破后，中国打开了进口牛肉的大门。根据中国畜牧业协会数据，2013年到2023年，中国进口牛肉量增长了8倍多，目前外国牛约占中国30%市场份额。

　　外国牛具有天然优势。

　　首先，草场资源足。在澳大利亚、新西兰、阿根廷、巴西的牛是幸福的，因为有大面积的草场，自然放牧就可以满足，不必过多添加谷物饲料，养殖成本低;

　　第二，企业实力强，存栏规模大。全球来看，牛存栏数量最大的是巴西，中国存栏约为1亿头，其中还有约30%是奶牛，肉牛约有5000万头。全球最大屠宰企业JBL，日屠宰量10万头，阿根廷第二大企业，占全国30%份额，而中国90%以上是散户，规模化不足。

　　第三，肉牛品种更市场化。外国的安格斯牛、和牛，能长到约1500公斤，出肉量大，具有极高的养殖效率，而中国的蒙古牛只能长到400-470公斤。

　　因此，即便漂洋过海运输到中国，外国牛售价仍然可以比中国牛低，而且外国牛更适合煎牛排，品相看起来更高档，更受市场欢迎。

　　3、市场乱象

　　牧民们也可以向屠宰厂支付几百元，屠宰一只自己的牛，带走分割后的牛肉，自己销售，能获得更高的利润。

　　但很少有牧民这么干。“放牧照顾牛羊已经很累了，根本没精力做销售”，格图说。现实是，牧民缺少销售渠道，更没有实力去建设冷库存储体系、打造品牌、做客户服务。

　　也有网红直播带货，号称是内蒙古牛肉，自产自销。但做流量，对牧民来说，比养牛羊难太多，即便成了网红，也要面临鱼龙混杂的环境。

　　乌兰察布集宁区检察院2024年公布一起案件，4名犯罪分子用鸭肉、猪肉、鸡肉冒充牛肉，制作伪劣牛肉干，通过各类电商拼台，直播带货，短时间内获利100余万元。

　　“内蒙古草原的出产，是大自然的馈赠，不能被我们贱卖了、卖贱了”，丁杰说。

　　丁杰是内蒙古放牛童食品有限公司创始人，在呼和浩特做了20年内蒙古特产的生意，对市场的复杂性，深有感触。

　　丁杰发现，低价劣质产品霸占了市场：有的人用鸭肉、狍子肉、猪肉冒充牛肉，做成伪劣牛肉干，或者做成牛肉片销售，有的人故意增加包装内的干燥剂重量，从而能减少牛肉干的重量，有的人用进口的僵尸肉冒充内蒙牛，有的用合成肉、粘合肉冒充原切牛肉片。在网红的直播间中，在各地的低价自助餐厅中，这些劣质低价产品被粉饰包装，赚取流量和订单。

　　为了避开这些无序竞争，丁杰将牛肉薄切，之后烘干烤制，做成薄脆片“牛脆脆”。因为只有真牛肉才能切成薄片并烘烤，合成肉、粘合肉一加热都会分解，无法成为薄脆，另外由于没有添加过多的调料，猪肉、劣质肉很容易被识别，不容易掺假。

　　但这需要巨额投资，需要开发生产装备和工艺、调试生产线、需要与大学联合开发配方，生产工艺，还需要建立销售渠道。巨大的创业门槛，不是普通牧民能够想象。

　　4 、牧民的 突围

　　自然环境变迁，草场退化，畜牧业生产模式转变是大势所趋：自然放牧本应逐渐向现代养殖转型，走向规模化、标准化、分工合作。

　　但牛羊价格的大幅度波动，以及金融和资本介入，造成了一些扭曲现象，这是任何行业发展都难免的情况。

　　牧民缺乏应对债务、投资风险的经验，也缺乏应对牛羊价格大幅度波动的财务实力。他们得到资金支持后，并没能向现代化养殖出发，而是沿用自然放牧的老路，对抗自然规律，结果在经济浪潮中，愈发被动。

　　在销售端，以次充好、以假乱真、不良的网红直播等市场乱象，以及外国牛的冲击，又让牧民难以翻身，无法跨越中间环节直达消费者。

　　想为牧民纾困，一方面需要在生产端积极引导，不仅提供资金，更需要提供技术和抗风险意识，发挥大公司的带动作用，帮助牧民向现代化养殖业转型;

　　另一方面，需要打开销售渠道，利用互联网平台，跨越中间环节，直达消费者餐桌。让牧民摆脱市场乱象的盘剥，让市场利润向牧民倾斜。

　　同时，需要整饬市场，打击乱象，恢复秩序。

　　目前，政府和市场已经开始积极行动。

　　丁杰和1688已经合作打造了网红零食“牛脆脆”，目前使用的是国外的进口牛肉。丁杰正计划联合1688在内蒙古共建自有牧场，用本地牛肉进行生产。这样，即能提升产品附加值，又能降低市场营销门槛，还利于牧民。

　　1688是阿里旗下源头厂货采购平台，目前正在打造自己的数字供应链品牌“源选”，通过与源头工厂合作，联合打造“厂牌”。

　　市场销售乱象也引起政府的重视。内蒙古各地市场监管部门和公安部门，近期陆续组织严打，公布了一系列案件，并发动社会群众共同监督。

　　希望牧民们的生活，越来越好。文｜刘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