姥爷唱戏
来源:中国贸易报
■王祖远
在大山沟里,唱戏是最大的文化娱乐了,大村一年不过一两次,小村里几年一次。
我小的时候,住在姥姥家。姥爷是个戏迷,他年轻时进过一个戏班子。后来参加革命工作,任过“区长”之职,他回乡时穿着件军大农,在村里看来,他已是个“大官”了。姥爷长得很魁悟,脸盘周正,双目有神,极有“官”相,他在戏里常扮演包拯、杨延昭等正面人物。他最喜欢唱的是《辕门斩子》,那个小唱本他用绸布包着,锁在一个小红皮箱内,视作珍宝。乡下人管老包叫“大黑”,管杨元帅叫“红脸”,每当他一出场,观众必鼓掌叫好,这大概和他扮演的角色有关,一个是清官,一个是忠臣,是百姓最喜欢的人物。母亲也常常自豪地讲:你认真,要嗓子有嗓子,要架子有架子,年轻时在台上风云际会,唱到好处,台下的人往台上扔香烟、掷水果,有时扔大洋,光闪闪的银洋在台上叮当当乱响、骨碌碌乱滚……
姥爷入党很早。还是抗战时期,姥爷就在敌占区搞地下工作深受上级信赖,解放后他回家养病却从此再不出山。他的身体确实不好,不能干重活,全家三口靠我姥姥靠缝纫挣点零钱度日。他唯一的乐趣是哼几段戏文:
“戴乌纱好比愁人帽,穿圆领好比坐牢笼,腰紧玉带捆人索,足蹬朝靴踩泥坑。不做他的官来不受他的气,做一日官来担一日惊……”。
我当时年幼,不晓得为什么当官还要担惊,今日想来,姥爷也算当过官的,他对“宦海风波”是亲身感受过。姥爷十几年里常去的是信用社,信用社租用民房,台下是柜台,炕上是床铺,姥爷去时往炕上一躺,半靠在被卷上,兴致来了便哼唱一段:“八千岁与我作了对,猛虎怎敢斗蛟龙?”他唱得有板有眼。过场处还用象声词念出锣鼓点:“打打打,腾!且腾且,腾!”他唱得忘我,营业员听得忘我,那营业员是戏迷,也是他唯一的徒弟。有时唱得晚了他便与徒弟共进晚餐,美食一顿。他们是偷着唱“黑戏”,姥爷有时惋叹:“这辈子怕是看不上戏了。”姥爷从不看新戏,我想这也有个适应问题,正如他从敌占区回来,也是一时适应不了新的环境的,所以才逃避名枷利锁而告病还乡的吧。县剧团有时来到村上,几位名角儿和团长必登门看望他,他们是“戏友”。一壶热茶,几包香烟,纵谈形势,切磋戏文,姥爷显得极开心,他跑前跑后为剧团联系住处,招揽台口。那些漂亮的女演员也常来请教于他,称他“老师”。他的院子里每次都住了好多女演员,她们吃好饭的时候,总要用饭盒偷偷给我拿回一些,我至今记得:她们送给我的筱面葱花炒谷垒,黄灿灿、油津津,一股香味扑面而来。
记不清是哪年,上面终于允许唱旧戏了,这在姥爷无异于过节一样,这时他已年过六旬,咳嗽气短,身体瘦弱,练唱一段满头冒汗,排演一场腰酸腿困,但他还是坚持要演。演戏的那天,全乡三十多个村的人都跑来观看,他在戏台上台步威武,唱腔宏亮,冠带华贵,动作潇洒,把杨延昭演得活灵活现。他是带着感情演的,尤其是与八贤王对唱的那段,更是慷慨激昂、威武悲壮:“你口口声声保杨家,保杨家你保了个净打光!”我想姥爷也是有感而发,他是为革命做过贡献的人,但回乡后生活十分贫困,常常柴米无继,他当年的战友有的献身,有的荣迁,有的打成右派,有的下落不明,他曾让我替他写了一个复职申请,上送之后如泥牛入海,他本人也心灰意冷,不再过问,只是慎重地抄了一份履历,并加盖了他的名章交给我,说:“孩子,这是你姥爷一生的总结,保存好。我的戏是唱完了,可你将来会有用的。”
他一生迷恋唱戏,早洞悉家国事理,在他看来人生也是一大戏场,人要淡泊到极致。他是什么都看不起,什么都想得开了,他把珍藏了几十年的唱本《辕门斩子》送给我,淡淡地说:“叫你当闲书翻吧。”他后来因唱戏而患病,病的时候,信用社那位徒弟给他送来十元钱和一包糕点,临终的时候,他嘱咐家人:“糕点吃了算了,十元钱等有了还给人家。”他没有痛苦没有遗憾地离开世界,死时身上穿的一领崭新的戏装,那是文革时破“四旧”,剧团的拍卖物,极便宜,他买下后保存了十几年,让做他的“寿衣”的。
现在,看旧戏的人渐渐少了,每演旧戏,便会想起我一生爱唱戏的姥爷,想起故乡古庙改成的小小戏台,想到忠孝节义的杨六郎,死者已矣,但生者是还得继续把人生的这部剧演下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