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笋

    我的乡间租地有几片不同品种的竹林——必须的。苏东坡说：“宁可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。无肉使人瘦，无竹令人俗”。我不瘦，也想装不俗，所以房前屋后都有竹。

    阳春三月，地气萌发，正是竹笋生长时节。一场春雨过后，一夜间便有很多竹笋破土而出。“雨后春笋”这词语，就是形容新生事物的蓬勃发展。我读初中时候，正是文革年代，作文课都要求写革命大批判文章，我就抄报纸上的“在祖国上下一派大好形势下，革命的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”。

    去年冬天，一场大雪压坏了不少竹子，不得不砍伐了一些，稀稀落落的，不好看。于是，几家住户立了公约，在公共的竹林里不准挖笋。想想也是，一棵竹笋就是一根竹子，吃笋等于吃竹子，吃竹子的是熊猫。

    然而，鲜笋的美味还是诱惑人想当熊猫的，何况本人先天就是个好吃之徒。笋实在是蔬中至美之物，而至美之物总是有人觊觎的。不要说我等凡夫俗子，古代的文人名仕也是对竹笋贪馋有加。清代大才子李渔，是个美食家，他在《闲情偶寄》里说笋是“蔬食中第一品也，肥羊嫩豚，何足比肩？”这说法我十分赞同。宋代诗人杨万里说，龙肝风髓、猩唇熊掌我不想吃，只是“只逢笋蕨杯盘日，便是山林宝贵天”。还有清代的那个诗词评论家加美食家、厨艺师袁枚，也对竹笋情有独钟，并发明了“煨三笋”、“问政笋丝”、“笋脯”、“人参笋”“笋油”等竹笋的多种烹饪法，这在他的述著《随园食单》中有记载。《红楼梦》里也提到“火腿鲜笋汤”，可见曹雪芹也一定是爱吃笋的。百姓中也流传这样的说法“上塘鱼、下山笋”，意思就是刚捕捞上塘的鱼和刚从山上挖的笋，才是食物中最鲜美的。

    对于我来说，既想学苏子的风雅，让居所旁边修竹成片，享竹影摇风、松风竹雨那等意境，附庸风雅一番，也想学李渔、袁枚先生的生活态度，吃他个痛快。一盆农家美食“腌肉炖鲜笋”——须加点咸菜，可以让我吃下三大碗米饭。

    天遂人愿。清明过后的某一天，乡邻小潘似乎懂我心思，主动邀我去他家的毛竹林里挖笋，我扛起锄头就乐颠颠地去了。挖笋不仅是个体力活，也是个技术活。论体力，须得挥锄挖地不说三尺也得掘一土坑，露出笋根才行；论技术，就是不能挖断笋与笋之间相连的竹鞭，不然其他的笋不挖也死。这使得我想起文革年代的电影《决裂》里的那首歌：“满山的松树青又青啰，满山的翠竹根连根啰……”看来这歌词是有出处有依据的，毛竹根都是相连的。

    片刻功夫就挖了七八根笋，我有点不忍心，实在不想糟蹋这片竹林。拿回家后做了一盘油焖笋，尝了个鲜。

    满足了一时口腹，还是满足不了我的好奇心。查了一下相关资料，得知竹子的主根叫“菊”，侧根叫“鞭”，鞭长出的芽就是笋，笋的外表皮叫“箨”，也就是常说的“笋衣”或“笋壳”，笋长高了叫“竿”，竿上长出叶子，叫“篁”。中国的文字是如此之博大精深，而古人一定是爱极了竹子，才赋予一株竹子那么多的叫法和含义。

    这笋，这竹子！

    它使我想起了“潇湘妃子”的典故，想起了“竹林七贤”的佳话，想起了“独坐幽篁里”的诗意。它含着娥皇、女英的忧伤，藏着黛玉的多愁，挟着阮籍、嵇康的悲愤，带着王维的清闲来到这个世界，“未出土时便有节，及凌云处尚虚心”，一派君子风度。

    我想起了“二十四孝”里孟宗哭竹的故事，查阅了原文：“晋孟宗，少丧父。母老，病笃，冬日思笋煮羹食。宗无计可得，乃往竹林中，抱竹而泣。孝感天地，须臾，地裂，出笋数茎，持归作羹奉母。食毕，病愈”。真是人有至诚至真之心，笋也有善感狭义之情。

    还想起一首古诗提到的事，只是记不起原句也查不到出处了，意思是说两家邻居有过节不相往来，两家的院子之间还隔了一道墙，可是春天来了，竹笋才不管两家的恩怨，破墙根而过，到对家去了。这笋，便成了有情有趣化解矛盾的使者。

    我还想到，笋既为蔬中至美之物，大自然给了我们人类很多很多象笋一样的好东西，可是人类只有无尽的索取，无一回报于自然。那个明朝末年造反的“农民起义领袖”张献忠，杀人如麻，这个混世魔王有一个混蛋的逻辑：“天生万物养于人，人无一物回于天，杀杀杀杀杀杀杀！”荒唐之人只能找荒谬的理由。作为具有高等智慧和文明的人类，能这样对待同类和天地吗？我想，人类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好好爱护地球家园，倍加珍惜美好的自然环境。这也是竹笋给我的启示和教育。

    每当经过那几片竹林，我就要细细地察看那些竹笋的生长情况。有情、有节、有韵、有致的竹子让我遐思无限，更希冀来日茂林修竹环抱，夏日晨昏竹径幽静，秋夜月下竹影扫阶。我虽不能效王摩诘的高雅“独坐幽篁里，弹琴复长啸”，但至少可以在竹林里看看书、喝喝茶，也是人生的一种况味。（厉自强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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