耶路撒冷：没有笑脸的城市

    我把相机放到淡黄色的巨大地砖上，镜头将前方远远近近的几条腿摄了进去，它们被裹在黑皮鞋和黑裤腿之中。一个人快步走过来，一脚踢开相机：“NoShooting！”他吼道，黄须黑帽之间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。

    我去过很多次哭墙，平时去过，安息日也去过。对安息日犹太律法里有基本规定，每周五太阳落山到次日太阳落山，这一天里犹太人必须放下一切手头的工作来守安息日，犹太人是个宗教民族，相互之间以宗教而非血统基因为纽带，所以，律法要求他们必须保持与他们的上帝之间的交流。不过，目前的犹太人信仰宗教程度不一，有的仍然严守2000年来的复杂戒律，有的则弱一些，只守一部分底线性的戒律，在祷仪方面不太重视，还有的则彻底世俗化，基本不过安息日。安息日来到哭墙前哭泣的犹太人，都是当地最正统的犹太教徒，他们永远严肃，不苟言笑，情绪上来了，就对拍照的游客怒颜相向。

    直到现在，以色列的象征依然是哭墙，对以色列和圣城一无所知的人，看到哭墙的画面也会明白这是哪里的标志性景观。但是，一个虚幻的印象植入人们的大脑，即，这就是犹太人，他们都是一群男女分开、手捧经书、背对着所有人、面冲高墙喃喃自语的人，犹太人是个额头上烙着“虔信”二字的怪异民族、悲伤的民族——他们以哭为神圣，不明就里者，甚至会以为他们哭是为了大屠杀的死难者。其实，来到这里贴着墙壁祈祷号哭的只是“宗教犹太人”而已。以色列有500万犹太人，其中宗教人群的比例不到20%，不过，他们总能聚集在一起，声势浩大，场面威严。

    耶路撒冷建在山上，夏天微风习习，比起特拉维夫等地，这里的气候算是比较宜人的。在老城区，商店、跨巷楼、隧洞提供了无数遮荫地，不过，位于老城区东南角的哭墙前，一大片广场却暴露在烈日下。我看到圣地导游带着一堆一堆的游客走来走去，顶着烈日做讲解，没有一刻钟是讲不下来的。关于在广场上建遮阳篷，耶路撒冷人讨论过很多年，但拉比集团——也就是犹太宗教界的权威组织——予以抵制。他们认为自己是哭墙的主人，认为在广场上建任何此类设施，都会有损哭墙的伟大荣光。

    我于2009年和2012年两次来到耶路撒冷，发现城里有两个显著的变化：第一是，2009年才挖开了一半的雅法路终于铺就了，路上静悄悄地跑着一列轻轨列车，它把赫茨尔山和游人如织的老城连接了起来，这是一件大事。要知道，善于争论的以色列人向来对事关大众的市政建设极其敏感，修一条横贯城腹的铁路，尤其是在气氛保守的圣城，不讨论个十年八年，不跟宗教界人士成千上万次磋商，根本就不可能实现。现在，这条路虽然通车，但它的体积、性能、形态、价格制度等等，很明显都是经过长时间博弈才确定下来的，例如，除了车头的铃铛响，它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；它的速度非常慢，但还不至于被自行车给赶上；它的价格跟公交车相仿，但如

    果你是搭了公交车来坐轻轨，则可以免票。当地的朋友告诉我，列车刚通车时曾碰伤过行人，这才开始考虑加上铃铛，因为舆论愤怒地指责它“声音太轻了”。

    第二个变化，是我一到这里就感觉到了的。我的房东，一位刚刚结束兵役的年轻男子（以色列规定适龄男性要服3年兵役）用这样一句话向我介绍：“耶路撒冷是个没有笑脸的城市。”

    我们一同去走那些他早已走了无数次的老城区，游人塞满了那里的每一条巷道。老城分四个区：犹太教徒区、穆斯林区、基督教徒区和亚美尼亚人区；有八道门，数西边的雅法门气魄最大，北边的大马士革门内外都是穆斯林的聚居地，城砖色暗，天都比别处的低；东边的金门正对着著名的橄榄山。整个老城坐落的地方就叫“锡安山”（MountZion），流离中的犹太人，就用“锡安”来指代他们眷恋的故土。

    既然圣城的气氛一贯如此，为什么我仍会感觉这里的人比过去更加肃穆、更加压抑了呢？这是因为城里的世俗居民流失得太快了，虔诚教徒的比例比过去更高了。世俗人群是一个城市活力的来源，但在耶路撒冷，他们感到自己并不是主人，而必须接受很多来自犹太教的限制。于是，他们把搬家提上了议事日程，数年来，撤离圣城者中不乏知名学者、退休法官、工程师。按理说，艺术家是最喜欢住在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的，但如今，就连他们都不满于大环境：市场不振，办展览的困难日益增多，光顾画廊的顾客一年比一年少。

    我们沿着老城城墙外侧的草地缓缓而行，这片绿化带看上去并不起眼，实则意义重大：它是耶路撒冷第一任犹太市长特迪·科勒克力主兴建的。1967年“六日战争”后，在科勒克统治下，耶路撒冷朝着一个文化多元的国际化城市的方向迅猛发展，犹太教徒、穆斯林和基督徒在这里都能找到自己所要的东西，彼此和睦相处。而最近十年来，情况却大不如前。

    圣城需要一个更加开明的市长，一个能够乐纳不同信仰、不同习惯人的人。一个城市要想繁荣，没有包容精神是不可能的。有着数千年历史的耶路撒冷，神圣的耶路撒冷，金色的耶路撒冷，如今流传着一句俄国谚语：自己活，也让别人活。  

    （云也退）